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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宝钗是怎样炼成的 | 闫晗

闫晗 文汇笔会 2019-12-27

1987版电视连续剧《红楼梦》,张莉饰演薛宝钗


《红楼梦》里薛宝钗被定位成一个完美的“人际关系高手”。她一露面,便被拿来跟黛玉作比较:“年纪虽大不多,然品格端方,容貌丰美,人多谓黛玉所不及;而且宝钗行为豁达,随分从时,不比黛玉孤高自许,目下无尘,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。便是那些小丫头们,亦多喜与宝钗去顽。”

    

还有具体的事例解释这段评价。周瑞家的来薛姨妈处找王夫人回话,薛宝钗放下手中的活计,喊“周姐姐坐着”,亲切地陪她聊天,细细讲解冷香丸的制法。而同一天,周瑞家的为林黛玉送薛姨妈给的宫花时,林黛玉知道别的姐妹都有了,来了一句:“我就知道,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。”

    

宝钗天赋高,“当日有他父亲在日,酷爱此女,令其读书识字,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”,学识信手拈来,仿佛一部行走的“百科全书”。她提醒宝玉“冷烛无烟绿蜡干”的典故,懂得欣赏《鲁智深醉闹五台山》里《寄生草》词藻之妙,用六祖惠能的故事说禅,指导惜春画大观园时显出对绘画的了解……而她对人际关系的洞察也是如此,一出手就让人心头一震。

    

在第二十七回“滴翠亭杨妃戏彩蝶”一节中,宝钗无意间听到红玉和坠儿的谈话,涉及私相授受的事情,情急之下便假装和黛玉捉迷藏,叫了声“颦儿”。红玉是宝玉房中做杂活儿的丫头,她瞅准机会倒了一次茶,宝玉十分惊奇,觉得是头一次见到这个清秀的女孩。大观园里的女孩子数不胜数,叫得上名字的也有几十个,宝玉认不全,而宝钗却光听声音就能辨认出是谁,而且对脾气性格有所了解,知道红玉“素昔眼空心大,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”,简直是夏洛克·福尔摩斯附体——而这判断的基础,显然来自她素日里的观察。

    

有次去怡红院听袭人抱怨宝玉跟姐妹玩闹缺少分寸,宝钗觉得她有些见识,“便在炕上坐了,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,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,深可敬爱”。之后宝钗常来找袭人聊天,还帮她做针线。因为一句话而辨识同类,足见宝钗的敏锐。

    

第五十六回探春等打算在大观园搞承包责任制,平儿提议让宝钗的丫头莺儿妈负责管理蘅芜院里的香草,宝钗立即认为使不得——让自己的人从中获益,有徇私之嫌,担心被婆子们看小了,有损管理者的威望。宝钗提出了新的妥当人选:怡红院的老叶妈,就是茗烟的娘。“那是个诚实老人家,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,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。他有不知的,不必咱们说,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。那怕叶妈全不管,竟交与那一个,那是他们私情儿,有人说闲话,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。”这一句又“暴露”了宝钗人际关系上的功夫,如何表现“公平”是其一,其二是她对丫头的娘与谁要好,甚至这人的品行如何都心知肚明。

    

贾府中下人的关系盘根错节,红玉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儿,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,宝玉的仆人李贵是奶妈李嬷嬷的儿子……这些人构成了底层的关系网,同样一损俱损,一荣俱荣。宝钗借住在姨娘家,有一种不自觉的谨慎,不像王熙凤只走贾母和王夫人等的上层路线,她对底层的力量没有丝毫轻视。

    

说起宝钗经营人际关系的方式,倒也并无奇特之处,无非是行事得体,想得周到。第四十八回中,香菱刚搬入大观园时,宝钗特地嘱咐她要拜会邻居。宝钗笑道:“今儿头一日进来,先出园东角门,从老太太起,各处各人,你都瞧瞧,问候一声儿,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搬进园来。若有提起因由儿的,你只带口说我带了你进来做伴儿就完了。回来进了园,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。”这番叮嘱见出宝钗做事一贯是眼里有旁人,周到又不唐突,润物细无声。宝钗周围的人耳濡目染,人缘都不差,莺儿妈会编花篮葫芦送给凤姐的得力干将平儿玩,莺儿帮宝玉打络子、给林黛玉编花篮,还认了宝玉的小厮茗烟的妈妈叶妈做干娘。

    

宝钗有一个特点是做人大方,会在他人有需要的时刻伸出援手,物质上毫不吝啬,比如主动提供螃蟹让史湘云诗社做东,暗地里送邢岫烟衣物,赠与黛玉滋补的燕窝……大观园里的姑娘们,正值青春妙龄,各有一腔心事,心疼自己还疼不过来,哪有余力去疼爱别人呢。宝钗主动释放出“我懂你”“我为你好”的善意信号,帮助别人时的姿态诚恳而巧妙。世界上有很多孤独的人害怕先踏出第一步,而友谊的发生常是从一次热心的援手开始。她提议设螃蟹宴时,对史湘云说得诚恳,“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,你千万别多心,想着我小看了你,咱们两个就白好了。”史湘云十分感服。

    

林黛玉行酒令时说了一句“良辰美景奈何天”,宝钗按下不表,日后在无人处提点。她的剖白同样坦诚:“你当我是谁,我也是个淘气的。从小七八岁上,也够个人缠的。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,祖父手里也爱藏书。先时人口多,姊妹弟兄都在一处,都怕看正经书。弟兄们也有爱诗的,也有爱词的,诸如这‘西厢’‘琵琶’以及‘元人百种’,无所不有。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,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。后来大人知道了,打的打,骂的骂,烧的烧,才丢开了。”林黛玉将心比心,觉得宝钗待人宽厚又光明磊落,也就打开心结,从此“孟光接了梁鸿案”。

    


才华横溢,容貌出众,性格豁达,没有架子,强大又友善,无论哪个时代,薛宝钗这样的女孩子都很容易得到同性的喜欢。可“完美”也是最难维护的人设,越得体的人越有人寻找瑕疵,一旦被人定位为“长袖善舞”“会做人”,别人对你的一言一行就会更挑剔。可不是么,多少年过去,一直有人认为宝钗是个大反派,周到是笼络人心,顺着长辈心意说话是虚伪,对林黛玉关爱是“心里藏奸”,甚至有人怀疑薛宝钗在林黛玉的燕窝里下毒……似乎宝钗的一言一行都是围绕“嫁入豪门”而展开,一旦她得不到某个男人的爱,别人就似乎有了贬损的理由。曹雪芹将钗黛相提并论,不可能把她写得那样恶毒。

    

细细想来,薛宝钗是怎样变成人际关系高手的?一母所生的薛蟠和薛宝钗为何性情天差地别?或许正是因为有个任性的“呆霸王”哥哥和宠溺儿子的慈母,宝钗才不得不变得早慧和懂事。“自父亲死后,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,她便不以书字为事,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,好为母亲分忧解劳。”在家时自觉做母亲贴心的小棉袄,到了贾府又主动担任薛家的首席公关。“日间到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,不免承色陪坐,闲话半时。园中姐妹处,也要度时闲话一回。日间不得闲,夜里做女红到三更才睡。”乖巧的薛宝钗过得忙碌而辛苦,而她对他人需求的体察或许就是在这些辛苦中训练出来的,因为懂得做人的难处,所以愿意慈悲。她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与分寸感,却并不“油腻”,不拜高踩低。

    

薛蟠出远门带回了特产,宝钗给贾府众人送礼物,连没时运的赵姨娘也有一份。似乎宝钗总能考虑到一些“不重要”的边缘人,在大观园改革时也是她提出由承包园子的婆子拿出一点钱,分给其他婆子,使所有园中做事的人都得到些好处。同是王夫人那边的亲戚,王熙凤对赵姨娘动辄责骂,像是为姑妈出气,而薛宝钗却对赵姨娘和贾环客客气气。这是摆正了自己的客人身份,或许也有一份对世人的博爱。

    

从某种意义上说,宝钗是博爱的,但她的博爱与宝玉热爱一切美好事物的“情不情”有所不同,她更为理性与实际,待世人都是一种淡淡的好,这种好有着距离感,不在情感上过分卷入,倒也足够抚慰人心。“任是无情也动人”来形容她最合适不过,多少号称“有情”的不过是自我感动了一下,于局面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?如果说宝玉是用对美好女儿的爱来隔离现实,宝钗则是用日常琐事和对他人的关爱来隔离现实。顾城曾评价宝钗说:“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,所以不会执留,也不会为失败而伤心;但是她又知道这就是全部的意义,所以做一点女红,或安慰母亲,照顾别人。她永远不会出家,死,或称为神秘主义者,那都是自怜自艾之人的道路。她会生活下去,成为生活本身。”

    

宝钗对生活有一种疏离感,她能跳出眼前的局面来打量和审视,有开阔的心胸。当哥哥薛蟠被柳湘莲痛打之后,薛宝钗劝解母亲说:“不过他们一处吃酒,酒后反脸常情……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,人所共知”,没有必要“兴师动众,倚着亲戚之势,欺压常人”。对于亲戚关系这个账户,宝钗是在用一点一点的善意存入,薛蟠则是用一桩桩祸事不断支取,任性妄为。对于哥哥出门做生意,宝钗极力赞同,哪怕生意赔了也是历练,总不可能一辈子守在母亲身边当“妈宝男”。这种认识和格局,非同凡响。

    


当尤三姐自刎,柳湘莲出家,与柳湘莲相厚的薛蟠情绪不好,宝钗提醒他注意犒赏伙计们——做东家的,要对底下人体恤,一趟生意结束,人人等着领赏分红请客,不能因为老板有情绪就都省了。虽然这反应看似过于冷酷,可倒有一种“不为打翻的牛奶哭泣”的理智。无论发生了什么不幸,生活总要继续,倘若沉溺在悲哀中自怜,就会失去人心。事实证明,薛蟠请客时心不在焉,伙计们觉得无趣,宴席不欢而散。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,不可能要求别人对自己的痛苦感同身受。宝钗有管理者的格局,可惜身为女子,不能代替哥哥去管理家业,提点一两句已是极限。

    

“抄检大观园”事件后,宝钗要搬出去时,她也提醒王夫人说:“据我看,园里的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,说不得当日的话。姨娘深知我家的,难道我们家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。”鲁迅先生在《呐喊》自序里说道:“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?我以为在这途路中,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。”《红楼梦》里薛宝钗的父亲死后,“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,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,便趁时拐骗起来,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”。而薛宝钗在薛家的慢慢“冷落”过程中看到和学到了太多,对姨娘的这一番话可以说是真诚友善的提醒,但只是点到为止,她不必也不能过分热心。

    

历来对宝钗服用的“冷香丸”有许多解释,但在我看来,或许正是因为天生聪慧加上一颗热心,薛宝钗才需要服用“冷香丸”,不至于“人我不分”,在冷香丸的作用下保全自己“不干己事不开口”。时常叹息山中高士薛宝钗,空有见识和本领却无用武之地,将生命耗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,看出衰败的信号,然而“偶开天眼觑红尘,可怜身是眼中人”,只得藏起一颗热心,冷冷地接受命运的安排。有时我会想,在这个故事里,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到红尘中体验了一番人间情爱,如果薛宝钗也是神明下凡的话,她这一生体验到的是什么呢?


本文刊2019年7月7日《文汇报 笔会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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